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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

第一节

大莲市(Big Lotus City),沿江临海,多风。

一日城里烈火四起,少时竟自己熄灭,实在奇怪。

又三日,大风大潮,海面竟升高七十又七米,数月不退。小楼没于水中,大楼如柱立中流,传言有名曰尾生之男子,苦俟补习班于一楼下,临水而不惧,倚一人不能合抱之柱,将楼受到洪水冲击悉数扛下,可惜最终也未能等来上课。

然此地仍人迹未绝,尚可划小舟于咸水之上,采七十八米高之莲,耕三角洲滨之抗盐稻。远望市中心如桂林山水,玻璃层峦与水中倒影相映,正午之时璀璨若灯塔。

有人说大火乃是地府妖物现世之征兆,天欲灭之,只得降大水之灾;有人说乃是一断齑画粥,四书熟稔,五经习得之穷书生,本是天上星宿,注定要作大官却不幸坠江,老天发怒将江口划给海神所致;有人说时空已经混乱,否则何来古今之事现于一城中,但此人不久之后就被几名宽袍大袖者与大石一同沉入海底了。

不少人想要回到陆地,登皮划艇,快艇,游艇,汽艇,潜艇,乘渔舟,龙舟,逆水行舟,搭帆船,轮船,铁甲船,双体船,乌篷船向四面八方散开,水上交通工具悉数离开后,随下一天朝阳升起的还有一层薄雾。雾气淡,但远方的光全数被收入雾的大包裹中了。

雾外有什么?生活在水上的人们先是尽力不去想它,然后不再在意,最后习惯于自己的身形隐于雾中,叹息深藏雾中的生活了。大莲市的大莲花还在年年生长,扎根于水下旧城的丝绢衣裙,亭台楼阁朽坏腐败成的泥中,可生长七十八米者可傲然立于水面,露出因茎秆消耗养分太多而过分苦涩的莲子,短者或烂在水下,或作为水草苟活。

于陇西村一单元二十四层上面天台东北角的左边较小的棚屋中,莲大度过了他的童年。在大水之后,他生活的地方叫做刘家碉楼,据碉楼主人所说,他的父亲每周都装满一背包建材,徒步到陇西村,再乘电梯直达二十层,为掩人耳目,改爬楼梯上行四层,将建材交予二十四楼刘氏,风雨兼程。于是二十四层在大水前逐渐建起一座碉楼来,原本的大落地窗均以钢筋混凝土封死,只留能支一杆枪,露出枪口向外之射击孔,更将阳台改造成炮台,刘氏不知自何处购得野战榴弹炮一门,通体绿色,好不威风。大水来后,二十四层一下均不得一点露出水面处,高层住户纷纷涌上顶层,刘氏邻人见状自屋内跃入水中,化成水母逃走了。

于是顶层成了刘氏所有,众人从那时起开始了小农生活。至于莲大的父母,早在洪水前就逃走了,莲大也是那时在刘氏家门口被发现。刘氏不知道他姓名,就以市名命名之,起名莲大。莲大听说他父母慌乱中不幸落下他,也有传言是他父母只有两人份干粮,为了活命竟狠心抛下孩子自己逃出生天。白天的莲大不会去想这桩旧事,但是在夜里,疑问、孤独、悲伤随着潮声洗刷着他,海动,他的心随海而动,在他的感觉中,如同平日里在风雨中庇护他的碉楼正随潮汐而动。

星月沿自己的轨迹退出了天空,莲大决心去陆地找寻他的父母。刘氏没有多问,让莲大自己乘小竹排离开。雨丝与雾气混杂,落在莲大脸上,朦胧之间,他望见前方有一艘船,船头三人并立,其一着蓑衣竹笠,,另二人着黄色雨衣,他们先是远远鸣笛,后来将船就近停下——掀起的波浪快要掀翻莲大的竹排。船上一人大喊:“嘿!你!巡检,出示一下驾船执照!”说着,他挥手示意莲大上船,他左边穿蓑衣的人及时地抛出已被海水反复浸湿的绳梯。

“你是哪家的人啊?喔,我看你大概是刘氏那边的……你有驾船执照吗?那……远洋作业执照?竹排所有者证明?”

“老大,这人怎么不说话?”

“谁知道,刘氏的人不都是收过路费的狠人吗?这么呆的人我倒是第一次见……要不报告就写今天也没巡查到人吧。”

莲大已被这些他闻所未闻的概念震慑,直直钉在原地,他从小听师傅说艺高人胆大,老人半蹲半跪在小舢板上,对他说,纵横大水之上,全靠一身本事,不练出来死路一条,还不忘一瞥左手空空的袖管。这可是当时我从大鱼嘴里抢回一条命的证明,最老的渔人对莲大说。

但今天情势堪称倒转了。那个着黄雨衣的男人向他展示了一番前所未有的光景,似乎有那两张轻薄的纸片,就相当于受了水神的加护,能在水上百无禁忌了。莲大的心理忽然萌发了一种瘙痒,一种温和的推挤,他似乎有点渴求那种力量了,是的,他十分渴求这种认可。能靠它渡过重洋吗?那大概就能找到爹娘了吧,莲大如是想。他四下张望,竹排上尚有点价值的不过他上个月晒好的鱼干,于是他把鱼干一手提拉上来,低头递给黄雨衣男人,他想搞清楚该去哪得到这些神奇的纸片,但对方显然会错了意。

“呀,这我可不能收,你无证驾船,我不能放你过去的。”说着他伸手去拿莲大的鱼。

莲大听了他的话把手收回去,两个人一边紧攥着鱼头,另一边则是尴尬地捏着鱼尾一角。雨滴在莲大手上累积,融化了咸鱼上的胶质,鱼忽地从莲大的手里滑出来,穿黄雨衣的人向前飞扑,与咸鱼在潮湿的甲板上滑行了不足三米后,把他的猎物抓在两只精瘦的手掌中。

最后,莲大向着船上三人指出的“水上交通管理局”而去。

莲大的第一次浮想

雾又大起来了,往常这时候,陇西村周边的船又会活跃起来。先是想要不交路费的人,他们是惯犯,都乘最轻最快的船,一船只能载三四人,然后刘氏手下的力壮者就要立即准备开炮,身轻者乘小船去阻击。我去当火炮观瞄员的时候——是叫这个名字吗,这个神奇的文字组合,平时都是那个姓李的小矮子负责这个的,他整天把这个词挂在嘴边——我去观瞄,灰白的雾,灰白的水,闪过黑色的影,然后声音传进碉楼里,从楼下到楼上,如果当时刘氏心情不好,那楼上或许会多几声大叫。他们太快了。他们有那些神奇的“证件”吗?也许是水神的大手推动他们的船,火神的炮火自然无法命中吧。

不,他们不是什么好人,姓李的小子是这么从他最宝贝的老职位上下来的?大概是被他们的弹片伤了双眼,我已经十几天没见他了,啊,他已投海自尽了。那些乘快艇的人,他们为何能那么快了?他们一定没有证件,那样恶的人,再怎么哀求,证件也不会到他们手里,一定,一定是这样。

啊,我大概是想太多了,碉楼里的爷爷说过,大水带来的雾气最是邪门,一吸气就钻进你的心里,把里面的东西挖空掏走,一呼气,记忆啊,就顺着鼻与咽喉被排出去了,我不该胡思乱想的,大家都是这样。

第二节

莲大的竹排随浪起伏。

顺着他的航向看,远方有一座小岛,他想着小岛而去。

小岛向他而来,那不是岛,是一座浮动码头。上面有灯火,暖黄的,穿透雾气,但不远,有光即是有人,人不是影子,光明磊落的都是喜欢光的。莲大保持着平时的谜一般的放空,直到竹排撞在浮码头边切开的橡胶轮胎上。浮码头最中间的棚屋门口立有一木牌,上书“钟珊区船只登记与驾船资格管理中心”木牌太小,最初几个字太大,下面的字被压缩在一角。这里大概就是莲大的目的地了。

莲大伸手推门,出乎预料地,棚屋内很暗,但空气清新,没有大海那侵略性的气味。

“谁?”

“好像是个穷小子。”

“快,那个人,把门关上,别让海上的臭味进来!也别透光!”

“是个年轻人?太好了,太好了。”

莲大的眼尚未习惯于屋内的昏暗,他的耳先把所有涌入的信息呈现。

莲大有些紧张:“我要——那个——驾船的‘证书’!”他还是喊了出来。

是啊,他想到这就是那个神奇又神圣的地方了,庇护大海上行船者的地方!有谁能不因此而激动?他渴望被考验,证明自己的品行如大海般澄明,力量如浪涛般澎湃,证明他配得上被列入正规的驾船者之中。

“哦,是来办理业务的,先填表吧。”

“然后呢,流程还是要走一下。请您在七到十个工作日后回到这里参加考核。”

莲大无处可去,他选择蹲在棚屋的屋檐下,他的身子坐在他的头下边,雨从檐边滴下来,落在他头上,然后落在身上。太阳从他面前升起,最初是小的,暗的,空中一片新生婴儿皮肤的颜色,这即是海给予太阳的最令人作呕的诞生。经过近十二个小时的光明后,太阳从莲大看不到的那一边离开了,莲大没有看到,但他相信着。总有些东西会坚持,坚持不违背一些存在于生活的空白中的法则。海面转红又漂白,一连十四次。

他在地上蹲坐太久,步履蹒跚,推开门,光投在一张桌子上,桌子在他面前,光是明亮的,他与桌子之间并不静止,他坐在桌子前,落座时椅子发出吱嘎的响声,他的骨骼与关节不出声,他十分的健康。他在门前,他还在光下。

桌上是一张纸,一根写字用的黑炭,这是莲大暂时所见的全部。他测过身,光拍拍他的背,落在桌面,炭笔即刻闪出油亮的光,而纸仍是黑的。他定睛看,上面齐整地码着数行小字,一点也看不清。

他站起,太阳这是依然升至天穹正中,门框中进入的光试图照亮那纸,纸仍是暗的。

他将桌子向门边挪动,桌子一边已经脱离了阴影,纸仍是暗的。

他诧异,于是他拿起纸,向门外高高举起,就在他要将全身探出去时,屋中人叫住他。

“请回到你的座位前答题。”

莲大凑近将那总是黑暗包覆的纸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勉强辨别出一半是关于管理局成立与发展历程的问题,另一半是要求默写管理局外布告栏张贴的长达三千字的“管理理念”与“成员素养”。记忆总是抓不住,莲大在路过时或有一瞥,但那些仅看了一眼的词句,现在要再回忆起,总是那是写翻来覆去的话,也一点都记不住了。莲大想再看清一点,但门已经背人为关上,光线被隔绝在外了。

一道光闪过莲大的心。

他用尽全力,在桌上一蹬,跃至空中——

一拳将棚屋的天花板打碎了。

正午的光此时以聚光灯的光束般的形态,从新生的透光处迸发,在屋子正中投射出一个不规则圆形的光斑,光照在纸上,令它萎缩成一团灰烬,然后凭空消散了。炭笔孤独地油亮着。光照亮屋内人们的面孔,他们尽是年轻俊朗的人儿,突发的变故令他们震惊至动弹不得。其中一人搜肠刮肚,想要说些“违反规章”之类他习以为常的话,可张开嘴什么也说不出,反而打出一个响彻棚屋的嗝。

莲大的第二次浮想

这算是失败了吧,我被那些人赶出来了,可我,还有我的竹排,还是在水上漂浮着,大海没有拒绝我,难道对那些乘快艇的暴徒们也是如此?话说回来,坐在屋里的那些人,他们也是年轻的人,他们在那个大概再也称不上神圣的地方,他们与我有什么不同呢?他们选择和那些——证件——一同藏在阴影中,通过了那样诡异的评定取得的证书,它是什么,它似乎不是我想要的,或者我并没有去想,更没有去要。前面的海深,那里应该有鱼,说到鱼——

水里有一尾鱼,鳞片闪亮,身体修长的鱼,我们应该叫她小鱼儿,以防我讲到一半将她捞走。她的弟弟,也是一只有着修长身体,闪亮鳞片的鱼。

渔人平时经常来,几乎一天一次,风雨无阻,昨晚失眠就打着哈欠来,中午拿着茶悠闲地来,酒过三巡,也能涨红了脸伏在船上来,赤裸着身子,将两个大竹筐挂在船舷。

一个竹筐里是鱼饵,另一个装满腌好的鱼,渔人在甲板上踱步,向水中的鱼示威,然后筐里的咸鱼会齐声喊叫。上来吧,他们说,上来与我们一起。小鱼儿不回话。上来吧,上来吧!不!那拒绝的口号是小鱼儿的弟弟喊的。上来!不!上来!好吧,弟弟说。

别下来!不!你别上去!

渔船左舷低于甲板五点七厘米处,“上去”与“下来”正在抗衡。

于是小鱼儿的弟弟跃出水面,落在咸鱼筐里(他险些掉在鱼饵里)“喔!”他落在失去水分的同伴之中了。小鱼儿看(她能向正上方看吗?也许吧)到弟弟的跳跃,扭动身子游走了。

然后盐涌出来,那种腌制前大量使用的盐。盐对小鱼儿的弟弟说,下去。语气平静。周围的鱼身上都涂满了盐,盐晶的折光令他们远看还有点生机。渔人发现了船上的不速之客,他打了一大桶淡水,直浇在咸鱼筐里,白的,破碎的,散的水花洒在盐上。上来!筐中的鱼以他们生命最后一刻的姿态,发出一声颤抖的和音。水从筐的缝隙中流出,但水浸没了筐,水没过海岸,水沿着河道逆流而上,迫使大河改道。

水停了,渔人顺手一捞,娴熟地将小鱼儿捞上船。我承诺过不捞她吗?但她在海里没有男友,鱼也不能自缢,就让故事在这里结束吧,你听过莲大的故事吗?下次一起吃鱼我再说给你听,现在快吃鱼吧,放凉了味道太腥。吃完我们还有事要做呢。

一段长久的沉默,时而有咀嚼声。

我其实有两个问题。

我们也是鱼吗?

我们渴望哪只筐?

今天的鱼没有浪费,不过我不打算再买了。

第三节

大水之上的人们,谁还记得沉没的城市之名?

在不久之前,确有那样的一个人,讲他的歌是这样,很蠢,但是今天我要唱给你听。

一轮红日生自水,水光接天不自知

莲生水波间,水上人设限

只闻天触怒,愁苦现于颜

昔日莲大弃竹排,腾挪辗转踏莲叶

愿逐云消雾散日,雨霁天晴现炊烟

有人说莲大又被巡查船拦下过几次,最后,他脚踏莲叶,轻盈而自由,飞向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