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待到拨云见日时

请让我为你唱首歌:

我不想死亡,不想倒下

别吃太饱,别变老

小说家看着眼前的男人,男人手里是一张纸条,已经誊写上他刚刚听到的两句歌。

“尝试一下吧。”

小说家遁入晚秋的风,与黄叶一并消散在对岸了。 男人低头看手里的纸条,笔迹缝线般把它连接起来。他感觉像是小学语文老师在对自己说话,说他的字迹是多么不堪,需要快点去练字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拿起过笔了。

或许笔就是社会-个人过程的必然,被规训的双手,先执铅笔,留下石墨淡灰色的划线,再拿起墨水,手总会有沾上墨水的一天吗?这些进化着的书写工具!自上一次提笔书写已经过了多久?但这里是个稀释回忆的地方。寒冷从他的尾椎骨,顺脊椎而上拨弄着他的肋骨,一路爬到冠状缝,从头顶散开。

现在这具长久没有书写的躯干要回家了。 那是怎样的感觉?想必某处有一个没有戴耳机的路人也明白。

摘下帽子,他已经到了书店旁——断断续续去了几年的书店。他来寻找表达——一种在感知上与他绝缘的行为。

书里的词句对他如同剪断的胶卷,文字或许有“灵性”,但是在书籍中消隐了,淡忘了,变成一幅画像。展示出全身的画像,人们初次见到的时候会惊叹于其细节,习惯后就要诟病它不似真人了。书店店主改不掉一定要装暖色灯的习惯,无数似乎追求着的人们如趋光的飞虫般来,受暖色光下封面色彩逐渐扭曲的书籍吸引。在这些长久的秩序中,他在寻找混乱。

一沓便签纸,大概是用来试笔的,应该是淡黄色,或者是灯光太昏黄。纸上肆意扩散的笔迹格外让他安心,这是表达吗?那可能就要走在迷雾里,看着风沙把雾染黄,然后那些溃散的文字再把风沙驱散,便签纸上能表达这么多吗?他尚不清楚,确定的是,他略微体会到了别人的表达。再买走一支笔吧,再买走一个小巧精致的笔记本,害怕自己空洞的笔落下的墨迹把笔记本伤害,只有笔记本与笔越积越多。

记忆是雾里的山水画,原本只有一点节俭的深浅对比,走远后回头看,已经辨不出是否有装裱过了。

一觉醒来,他的左手食指前两个指节变成了钢笔总成,盖着墨绿色的笔盖,不能拔开,只能慢慢旋开那种。远方的旅人他有着金色的指甲,生命的力量要从缝隙中逐滴逐滴出来。

他认得那个钢笔总成,他在梦里见过。夹在纸和笔之间,他没什么好隐藏的。下笔无数次,也在家生火烧掉了每一个留下了字迹的笔记本。火把墨迹化成烟,向空中抛,那些东西就永不会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那是钢笔的错吗?他有时这样想,也有时会梦到一只能满足他的笔,但是这笔从未出现过。

时间走到了合适的位置,他的每个毛孔都在呼唤——

去填满那些格线,填满方格,填满等待了许久的笔记本,用任何先前所遗弃的,花上一个小时思考如何描述先前见过的最像象群迁徙的云,再把文字安置上去,是否加了合适的标点符号,他记不清了。

他被发现死在家中,身体蜷缩在地板上,被随手堆砌的,每处空白都被占尽的笔记本环绕着,他血管里流出的液体,与墨汁一样纯粹,一样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