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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喘息

海豚,闪烁在船首的波涛中

你说它是温柔的手吗

要在这指我们的方向?

海风拨弄我的肋骨

上下睫毛快要织在一起了

烈日将要让我流泪,我欲喊我不知道

但是:“它们是图省力吧”

我们应该还在穿越无风带

反反复复,气流捻我黑发

以此随意指出数个方向

黎万里在晚上洗脸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变老了。

当时他把清水拍在脸上,两只手胡乱抹了几下,准备去拿香皂,他的鼻子精准无误地告诉他,我们检测到一种油脂的味道,那是成熟的味道。他额头上,鼻翼上,脸颊上的每个毛孔都开始分泌那种物质,带有成年人味道的物质。黎万里记忆中,那是他和他父亲拥抱的记号,现在也轮到他生出这种气味,他还没准备好要当爸爸。

黎万里想起他的祖母。在她临终前,黎万里握着她的干瘦的手,她的皮肤松弛,有色斑,符合人对于衰老的普遍印象。祖母说,我时候不多了。黎万里说,我陪着您,您再多看看我。祖母说你闻闻就知道了,快死的人身上都是婴儿一样的香气,我们家这天赋代代传,你爸爸小时候最喜欢粘着我,说妈妈你身上有花香味,你也能闻出来的。黎万里悄悄深吸一口气,流过他鼻腔的只有隔壁床老人换下尿布的臭味。

研究表明,在四十岁以上的人身上能够检测到一种名为 2-壬烯醛的物质,且随着人的衰老,该物质分泌量会增大。随着人的日常活动,2-壬烯醛通过汗腺挥发,通风不良的屋子里就会留下“老人味”。在黎万里一直以来的认知中,嗅觉的印象持久,同时反应又几乎在一切有意识的感知中最快。也许是产生香氛的物质在空气中扩散,在人到达之前,他的嗅觉先一步奔赴至目的地。曾经他和他父亲——一个老厨子,抽了半辈子烟——去早市。父亲穿着昨晚还晾在阳台上的衣服,黎万里为什么还记得?他说,爸,你昨天下午忘记收衣服了。老厨子掏掏裤兜发现裤子刚换过,没有烟,问说,你怎么知道的?黎万里说,闻出来的呗,一股北风的味道,如果在太阳还照着的时候收回来是不会这样的。不过那天早市的两家早餐店的油条倒是闻起来都是一个味道,从路北头走到南头,都是一个气味。

黎万里不承认他对气味很敏感,只是对气味记忆更长久。他曾经见过一个香水作坊的展览,他们把各种味道收集起来,把散发气味的物质放在一个小玻璃瓶里,参观者可以自由拿起一个瓶子,拔出磨砂的细口瓶塞,闻一闻瓶子里的味道。黎万里恰巧很喜欢潮湿的地下室的气味,展览上恰好有一个瓶子有着那样的气味。那个瓶子对他而言,装满了他走入地下车库的记忆,幽暗,寂静,只有气味无比显著。他平时能做的就是换一些牙膏,偶尔从柜子里发现一管去年买回来被压在杂物下面的牙膏,拿出来用吧,挤一点,等泡沫充满了口腔,仿佛先前的某一个疲惫的清晨重现。一阵恍惚后,他盖上闻香瓶的塞子,转身并入了涌向出口的人群。

黎万里开始了回想,他父亲身上有那种衰老的气味吗?似乎是没有的,他是个爱干净的人。现在呢?烧焦的味道,黄纸烧焦的味道,木棍戳在黄纸正在化为灰烬的发红的边缘上,被纸熏烧慢慢碳化。最后黄纸全部消散,原地留下灰黑的残渣。或许中医的“望闻问切”中,闻也可以加入嗅——在装满各式中药的柜子的闭塞的要塞里,医生用他的嗅觉向患者提问,但是他不能选择这样一处充盈着草木气味的地方。

黎万里,想象你就是这么一位医生,你身怀远古时代诞生的技艺,继承自野兽的灵光一现。你在高傲的,迫近的下风处,等待猎物的气味先被你的某个器官捕获……你在千百年的进化里获得了这种能力,气味的预兆会呼唤你。现在,医生,去治病,用你的嗅觉创造出一种新的医学。是的,现代医学有各类设备,X 光,CT,MRI,你也需要辅助你的嗅觉的东西吗?在你的体系里推动你?屏蔽视觉,听觉,触觉,这些感官都有对应的降噪,甚至味觉也有,解腻的茶水,寿司店里面的红姜……你做不到,你的臆想只能把你变成一名可怕的巫医,快回到你的山里去蒙骗更多的人,首先你要骗过你自己。

你了解到不锈钢香皂去除异味的原理可能是催化了某种氧化反应,于是你会在洗鱼虾的时候多拿一只不锈钢的勺子,握在手里搓。你难道会为此特意卖一块不锈钢吗?黎万里摸着黑关上水龙头,出卫生间时习惯性地想要关灯,他发现这一次他并没有把灯打开。

无所谓,这和能否去除满身烟尘气味无关。

哦,必须要提到的是,黎万里闻了一下他的食指指尖,如他的预期,是肥皂的气味,一种挑战性的,冲动的,破坏的气味,再多洗几次手,他的皮肤就要干裂了。想到这里,他忽然闻到一丝不应出现的护手霜的气息。所有的气大致是一团互相连接的混沌,那么这是什么,一段因果链条上的末端,被压弯的枝条上最末端的刚刚生发的叶芽。

“哥,在家吗?你门没关。”

对的,黎万里,有气味的时候就有事情要发生,你沉浸到忘记关门了。是章梦亭,现在他们俩成为朋友的那个时间点已经有些远了。章梦亭说,哥,晚上吃啥了?他顺手把门带上,呼啸的北风把门紧紧按在门框上,发出撞击的响声。黎万里说,吃的剩饭,准备明天去吃点好的。章梦亭说,那就是有空?明天和我吃个早餐?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章梦亭回去了,黎万里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外套。窗外北风阵阵,不用把耳朵贴在窗玻璃上也听得清楚。黎万里开始翻找他关于气味的记忆,在某个夏天,他从超市里拎着两个大购物袋子出来,准备走回家。根据以往购物的经验,在半路的时候,他就会被太阳晒得迷迷糊糊,需要从左手的袋子里拿出准备好的冷饮休息一下,剩下半瓶在回家之后可以重新冰镇。但是那一天似乎有些异常,空气中没有汗味,即使呼吸的节奏已经混乱,鼻腔尽力接纳更多的空气,黎万里仍然没有感觉到周围有什么气味。他还记得后来他和章梦亭偶遇了。章梦亭站在轻轨铁道旁边,具体聊了什么,黎万里已经忘干净了,他只记得当时他说过,铁路上没有机油和烟尘的气息,他们被预先分配给未来的某些东西了。随后,几乎是立刻,远方就来了一辆轻轨,青色的车窗后面是乘客们的一列后脑勺。

黎万里快要沉沉睡去了,他发现他的头躺在刚才章梦亭屁股坐的地方,他的后脑勺似乎继承了两瓣屁股其中某一侧的凹坑,这个惊人的发现吓得他连滚带爬地换好了衣服爬到床上,刚刚起了头的睡意不幸地被彻底打消了。房间门窗紧闭,明天早上要早起开窗通风。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去早市转了一圈,脚下的雪早已被踩踏成黑色的污泥水迹,远处屋顶上的积雪还在阳光下,反射一些温暖的光。章梦亭说,你看你的油条。黎万里说,油条?章梦亭说,对,油条,就是你手里那半截,你恰好吃到了一个空腔对吧。它应该是抻开的面团下锅的时候形成的,那么如果你知道最开始和面的时候,每一克的小苏打都在哪里,油的温度多高,面团导热有多快,你能不能炸出一个在某个位置有一个空腔的油条,让顾客吃到那一口的时候想到要喝口豆浆,不至于那么干?黎万里说,然后这有什么用呢?一些决定论的说法?如果你对炸一根油条的物理建模都不需要假设小苏打在面团里面是理想的均匀的,还能完成相应的测量,你早就可以超越只建模一根早市上的油条了。章梦亭说,我们的心只会逐渐升高但不会逐渐变硬,最后我们会想要类似的东西的。

黎万里一个人回到家,把剩下的半根冰凉的油条放在餐桌上,按他的生活习惯,这种行为是极大的浪费,他本来可以直接吃完的,可是思考总让他沉浸,以至于对物质的食物没什么胃口。他从小就把“未来的事情留给未来”,一码归一码,他自己是这么说的。于是他成为了一个现在和过去的复合体,反复怀念,反复后悔,反复做好万全的计划,尽量不抱浪漫的希望。他忽地觉得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或许是突然降温,但暖气还烧的不够旺。雪花从灰白的天上飞下来,人行道上的母亲握紧孩子的手,小轿车的尾气还在二人身后,沉到已经不洁白的雪里面,孩子理了一下棉帽,抬头看雪靠近他的身体。远方的景色在风雪中藏了起来,那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场景,大概就像一个血脉偾张的,近乎赤裸的男人,在高楼阳台上提起裤子,系上腰带,意识到“永远”是一个低俗的概念。

几天之后,黎万里接到了章梦亭的电话。章梦亭说,我们去预测未来吧。黎万里说,你要干啥,去占卜?做基因检测?看天气预报?章梦亭说,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时间紧迫,我在楼下43路公交车站等你。黎万里跑下楼,发现章梦亭确实在站台等他,还背着一个黑布大双肩包,看起来快要撑破了,这件奇异的装备更凸显他身形瘦小。两个人先乘巴士,后转地铁,路上,黎万里说,我们去哪?章梦亭在摆弄他的头发,头发几天没洗,一缕缕地趴在他的头皮上。他说,听过塞翁失马的故事对吧。我看一本书上面写的,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从前有个住在边境的老头,他和他的儿子养了一群马。地铁门缓缓关闭,人群向里挪动,章梦亭把他的背包往身边拽了拽,最后放到了他的膝盖上。好,我们继续,有一天,老头发现,自己家的马少了一匹,父子二人绕了一大圈也没有找到。当晚儿子做了一个梦,梦里湖水无波,明月高悬,岸边纸窗暗,夜半钟声到客船。老头知道那是江南水乡景色,于是半夜把村里面没名字的神像转向南边,把磨成细粉的盐洒在神像脚下,第二天马居然回来了,还带回来胡人养的骏马,看来之前大概是朝北方去了。老人叮嘱儿子说,要多骑那匹好马,老人的儿子不太理解,但是他看那马性子极烈,心想是父亲要他把马训练得服帖。老头偷偷计着日子,也越发的焦急。突然有一天,村里的人都说听到了山的北边传来隐隐闷响,如同雷鸣爆破声。老头想,再等一天。又过了一天,那声音还是没有消散,昼夜不停。老头躺在毡垫上,辗转反侧,那噪音震动着他卜筮的龟甲,那是从远方带过来的东西。于是老头举起大石,砸断了他儿子的腿。第二天,闷响停歇了。村里人不知道老头为什么要砸断孩子的腿,如果怕那远山中生发的声音,为什么不直接逃走,或者暂时离开?

章梦亭说,好,故事讲完了,我们下车……嗯,不对,还有一站,再等一下。两个人从地铁站走出来,转过一个弯,到了美术馆门口。建筑有简洁的几何形外立面,一下子无法看出有几层。黎万里说,我们来这干啥?章梦亭说,预测未来。黎万里说,照你讲的故事,你要去占卜?我更相信那是促使你在生活某一方面更加积极的心理暗示。章梦亭说,不是,我说的就是预测未来,世界可以被粗糙地视作一个混沌系统,想要得知一个行为的立刻发生的反馈是比较简单的,比如说我用力撕书,书肯定会裂开。想要预测长期的趋势也没那么难,比如说一本书,就这么放着,最后就会烂成渣。但是,不长不短的未来是很难预测的,所以说,我们要尽可能多的获得信息,甚至人为去除扰动。

黎万里说,很厉害,那你要怎么做?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还是道旁苦李,千万别吃?章梦亭说,众所周知,世界上有很多信仰,一个信仰很可能收到互相矛盾的几条愿望,但很多信仰都被称为“灵验”,所以说所有的神都是高效 K-SAT 求解器,他们周边有充足的空间,理想的环境,他们会存在于人对未来的期望最一致的地方。人对未来的期盼差异越大,越是无法满足所有人。

章梦亭领着黎万里找到美术馆的电梯,很不巧,电梯正在维修,于是两个人乘扶梯逐层向上。黎万里想伸手托住站在更高一级的朋友的背包,他在没有进行那些激动的演说的时候状态相当虚弱。

美术馆的布展相当好,黎万里乘扶梯时没见到几个观众,大部分人都在展厅里。到了第二层,这里的展览占用了同一层的两个小展厅,观众必须从扶梯边上绕过,没有指引,人们从前半段的末端自觉走向后半段的开始。中间段没有特别设计的光影,走廊的灯光打在观众身上,灯光用来表现画作,灯光用来表现观众,眉弓的阴影遮住双眼,在人们脸上留下蝶形的光斑。黎万里想,我们要去去美术馆的顶楼,这里有章梦亭说的“人们的情感一致”的地方,他更应该选科技馆。科技馆“陈列”科学,那些定义是建模还是真实的知识?无论如何,情感是直接的,疯狂的冲动,纵有波涛往复,海岸还是一动不动的。

观众在画作面前抬头,低头。孩子在课桌前面抬头,低头,看啊听啊,老师在关注着同学们,快装作全神贯注的样子吧,抬头,低头,点头,尽不必要的努力睁大眼睛。

黎万里听到有悠长的歌咏之声。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如果远处的那幅画燃烧起来会怎么样,一幅厚涂的油画,凝固定型的颜料如果像在热锅上融化的油脂一样软化,流淌。突出的,厚重的部位滑下去,失去先前的龙鳞状的层次。黎万里仿佛闻到纸张烧焦的气味。他们乘扶梯更上一层。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黎万里拍拍章梦亭的肩,章梦亭说,如果神是一个求解器,那么“天”可能是经过了形式化验证的系统,“天行健”说明我国古代计算科学家意识到此系统的 robustness 不须再加验证了。

黎万里看见美术馆的玻璃屋顶从天井的正中央弯曲,塌陷下来,他们左手边的另一部扶梯不再向下而是来回震动,他感到鼻咽管位置干燥,似乎要闭塞了。章梦亭突然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很温热。章梦亭说,现在该告诉你了,我们来这里是要捕捉一个神明,哥,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就用力拍我的包。黎万里说,我该怎么离开,我要怎么做,你能告诉我,现在我看到的是幻觉吗?章梦亭说,未来不会结束,我们永远因当下痛苦,于是我们继续前进。

黎万里说,我不懂。我只想快点解决,你快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章梦亭说,没有了,没有更多了。黎万里感到他的双脚浸没在冰凉的溪水中,他闭上了双眼,一片黑暗。他听到北风在窗玻璃外呼号,他快要为风分出合唱的声部了。他嗅到熟悉的气味,回家了,热腾腾的,太阳光的味道,还有什么,饭菜的气味。

黎万里全力拍打黑色背包。

黑色的背包掉在地上,而黎万里站在美术馆门口,一只麻雀立在书包的提手上。麻雀振翅,环视四周,看到了黎万里,然后径直飞向浓密的云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