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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鸣钟

虚构内容,有参考一段野史。

孙士毅任职两广总督时,曾有一次不同寻常的回京述职经历。平定了安南的他眼看自己的双眼花翎得了又丢,预感又告诉他此次进京是吉兆,他的心里倒是出奇平静。灰白的云层笼罩在京城,当时,清晨的光只能打得云层之间蒙蒙亮,角楼上骄傲的琉璃瓦已经不能像晴时那样发光了。

现在我在帝王的华盖底下了,孙士毅想。这个想法在他眼里就有些像他曾面对的反贼,古语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应该是成立的,那么他为何不想于此,于紫禁城,这个国家力量的核心中逗留?再次面对京城的红墙,这些死物就给孙士毅施加着压力。

是因为我不在曾经总领军政之地了吗?飞禽入了林子也逃不开骏马上八旗子弟的一箭,未曾想我因驻军太久又疏忽以至大败,远在安南,爵位也会被国都中来的一纸诏书夺了。再孤立的藏匿也不能改变,我始终在这片阴云能挡住它原本开恩漏出的阳光的地方。

是因为我携带的珍宝吗?地方大臣进京,大多会精挑细选地方珍宝献上,随着自己离正殿越近,五指就不自主地将那明珠雕成的鼻烟壶攥得更紧。孙士毅总觉得那小玩意要从自己的手中跳脱出去,在下属将此物献给他时一样,那时那颗大如雀卵的东西就不太安分,从那个脸上满是汗珠的矮个子手里跳到他的手里,那时候他的眼似乎在下属们的眼眶里,他从献宝的下属,身旁站立的下属,稍远处有点瞌睡又极力隐藏的下属与其他很多人眼中把那个场景反复观看,唯独缺了他自己双眼应得的那一份经历。

在这个与面见皇上相比无关紧要的时刻,他对这个小鼻烟壶的占有欲没有预兆地涨潮了。拿着这小工艺品的快乐是从哪来的?孙士毅脖颈后有如针扎一般难受,让他忍不住想要把那个仍然微冷的小块明珠贴在他的后颈,让室外的光先透过澄明通透的鼻烟壶再扎在自己身上。他直接摸到势头光滑表面的手指不是那种畸形快乐的来源,来源是更多的,处在某间“堂”,某个“阁”的小宝贝的呼声,在这种间接相当于皇帝本人的呼声中,他懂得了某个人的快乐。

现在那个人就在他的面前,贪饕成性的大学士和珅。

孙士毅在修四库全书时见过和珅。从他发胖了的平和的脸上,能看出他青年时的俊美。孙士毅听说,和珅曾是皇帝出行,身边“粘竿处”的一员,恰能对答《尚书》里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之类的句子,后来他逐渐爬上了如今的高位。

和珅首先开口,要见识地方奇珍。

孙士毅犹豫了,眼前之人若得此宝到手,再求他放开,大概不可能了。

和珅提出——交换。

在这个清晨,皇帝只见到了孙士毅的空手,和珅手里多了一个不时把玩的惨白的鼻烟壶,孙士毅获封兵部尚书,名列军机大臣一员,走时多带了一座西洋的自鸣钟。

出了紫禁城,孙大人的瘙痒止住了,双手不再僵硬地粘在那宝物上,自然地从自鸣钟的侧面滑落。

隔着鎏金的外壳,孙士毅的手指能触及机芯稳定的律动,他对他的孙子说,爷爷当时碰到了时间的心脏,时间和人的心一样是正着跳的,那天晚上爷爷喝了这辈子最快乐的一次酒。

在孙士毅平廓尔喀后,他的图像再次被挂于紫光阁。立在画师前,画师在手卷上作他的像,他的目光微微一动,停在对面一座自鸣钟上。

孙士毅的那一座在一次运输颠簸中损坏,指针卡住,报时的机构也再没启动过。对面的钟完好,四层,风格不算中式,孙士毅知道那是洋人特意制作的,不过最后由于材料或者搭配,铜质镀金的微缩亭台只显得艳俗。

自鸣钟恰好开始报时,底层的小铜人开始略带卡顿地移动袍中手臂,颤颤巍巍地在两篇薄纸片上写下“八方向化,九土来王”。小人摇头晃脑,如自得其乐。 孙士毅如遭雷击,一步蹿到钟前,握住了中层的表盘,是那种跳动,还是那样的向前。画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独自完善余下的画面。

在孙士毅的人生尽头,重病即将带走他的生命。他请求让自己的孙子入旗,不知是因为皇帝开恩或是他的旧交和珅说情,孙均被获准入正白旗。

孙均含泪告别爷爷,走出门时,那不走的自鸣钟还在孙士毅床头。